2010年12月17日 星期五

這夜,為你預留了位置

說起空櫈,免不了想起遺憾。

空櫈是,小學時某天回到課室,那個空了的位子。老師說他退學了,真相是怎樣,沒有人知道。原來昨天在操場那場追逐是最後一次見面,然後你第一次學會什麼叫離別。

空櫈是,長大後離鄉別井,遲遲未歸,但每逢佳節當前,一桌盛宴,家人總會為你預留的位置。你在遠方悄悄送上思念,第一次反思自己已經任性了太多次。

空櫈是,那年那月,寒冬中你倚著火車站的長椅。有人離開,有人回來,你看著一幕幕離別與重逢在上演。到了日落時份,他還是沒有來。有個老人緩步走過來,問,這位子有人的嗎?你搖頭,他坐下,才明白原來落空是,一張填滿了的空櫈子。

這才知道空椅子不盡是遺憾,也是一種盼望,相信會有等得到的一天,才會留下位置,不是嗎。由另一個人填滿了,空位也沒有了,才是希望真正的幻滅。

幼年時很害羞,怕獨個兒到外面吃飯,現在面對一桌子空櫈,反而更悠然。吃得很慢,味蕾感應也慢,要找一個速度一致的伴兒,太難,總是吃得太急,又忙著回應對方的話題,一頓飯,留給吃的時間總是太少,等到吃完了,也想不起吃了什麼、味道如何,便為那些飯餸感到委屈,它們本來該是主角啊。一個人吃飯,縱是滿桌空櫈子,至少沒有這個遺憾。

只可惜現代人太講效率,事事要一心二用,multi-tasking,不能只吃不談,或只談不吃,我們說「約食飯」,很多時候吃是副,談天才是主菜。當然這也有樂趣所在,但對我們這等慢郎中來說,比較難為罷了。

眼前數張空椅子,沒有消極的意味,反倒是預留機會,或者終於等到有誰和我速度一致,可以填滿位置,又或者,等到我追上誰的步伐,就能留住某個人願意停下,只因人生,我也喜歡細味。

我們當然希望是前者。

如頒獎禮的講台上,那張沉默無聲的椅子。世界在等待,預留了機會,發出了請帖,只等那國家的主人,什麼時候能趕上這班自由的快車,和大家速度終於一致,可以坐下,一起享用這頓盛宴。這張空櫈會繼續等吧,盼望有這樣的一天。

2010年12月7日 星期二

車廂裏的祝福與咒詛

英文有句常用諺語,叫a blessing in disguise,文雅點說,即「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」,而我姑且譯之為咒詛裏的祝福。即如暈車浪的小毛病,都有當中的美善之處。

家父以駕駛為業,而自己從小卻是個坐不得車的。眼睛不能定神看任何事物,車一動,看不了書,讀不了報,自然也不能拿著電話左按右按,甚至不能一邊看著別人的臉,一邊說話,只消數秒便會幾乎昏倒。無數車程,獨個兒坐著發呆,怎能不羡慕人家利用這短短空檔,讀完一篇好文章,也見過有老師改好了幾份測驗卷,省卻一點工作時間,當然還有人神乎奇技,畫好了眼線,勾好了嘴唇,甚或修好十隻指頭的指甲。噢,都說當美人是要講天份的,而我顯然沒有。

直至近年智能電話出現了。奇人異士都沒有了影蹤,所有人全都低頭做著同一個動作 - 按電話。真有那麼多短訊要覆嗎,還是有很多資訊要跟進?細心留意,大家都在玩一點無聊遊戲,亂按一通的更多。出了車廂,步上電梯,頭仍然是低下的,直至什麼時候才放下電話或電腦,我不曉得。肉體在車廂之中,但腦袋關上了,眼睛,觸角,感官,意識,都停止和周遭環境溝通接觸。彷彿在坐時光機,十時零五分出發,進入電話的世界中,十時二十分,到步。起點與終點之間的過程,再沒有人細察。

還記得坐在身旁的人是什麼模樣嗎。對面的女孩踏著一對如何耀目的高跟鞋。有個紋身大漢走進車廂你看見嗎,他原來溫柔地拖著一個小男孩。那對老夫婦站了好幾個站,相對無言,只是車一停,老人總是先扶著他的太太。你有起來讓出你的位子嗎。窗外的風光變了多少,你有察看到了嗎。今天的天空是藍還是白,你也注意到了吧。只盼你仍然記得某年某月坐在身邊的他。幸好當時沒有這麼先進的電話,所以你才留意到他手上的疤,用手輕輕一碰,差點就捉得緊了他。今天坐在同一個位置,你還有餘暇去想他嗎。

然後便釋懷。暈車浪,未必是祝福,卻必定不是咒詛。數百數千小時車程,見證美好的事物會快樂,看到不公義的事情會憤怒,是喜是悲,至少也賺得了一天的心情,雖然呆坐,卻不麻木,也不算是枉過。